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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八艷與八大胡同妓女的區(qū)別在哪里?

2017-03-07 11:45:42  來源:360常識網(wǎng)   熱度:
導語:古代青樓有所謂“雅妓”,即色藝雙全者。她們的才藝,頗為廣泛,可以是詩文、書畫、琴棋以至烹飪等,而度曲、演唱是基礎(chǔ)(在中國,妓女的古

古代青樓有所謂“雅妓”,即色藝雙全者。她們的才藝,頗為廣泛,可以是詩文、書畫、琴棋以至烹飪等,而度曲、演唱是基礎(chǔ)(在中國,妓女的古源是“女樂”),所以也稱較高等的歡場為“曲中”?!霸瓰椴抛蛹讶硕O”,點出了它的特點。

余懷《板板雜記》上卷“雅游”:“舊院與貢院相對,僅隔一河,原為才子佳人而設?!?/p>

舊院,“人稱曲中”。曲中,就是妓院。古代青樓有所謂“雅妓”,即色藝雙全者。她們的才藝,頗為廣泛,可以是詩文、書畫、琴棋以至烹飪等,而度曲、演唱是基礎(chǔ)(在中國,妓女的古源是“女樂”),所以也稱較高等的歡場為“曲中”。

隨著需求擴大,這行業(yè)也在變化,慢慢開始出現(xiàn)有無才無藝而僅供肉欲、以色事人者,如舊北京之八大胡同,一解饑渴而已,別無蘊藉,連留下的故事也是粗惡的。如所皆知,當年同治皇帝私游其間,染了一身梅毒,死得很不成樣子。

明末的秦淮香艷,不是這樣?!霸瓰椴抛蛹讶硕O”,點出了它的特點。其實,當時南京的歡場,已有不同類型和檔次,如“珠市”和“南市”。珠市的客人,多為富商大賈,單論美色與豪奢,此處不在秦淮之下?!捌渲袝r有麗人,惜限于地,不敢與舊院頡頏?!惫J為姿色第一的名妓王月,即屬珠市。而論品位,珠市卻距秦淮頗遠。至于南市,“卑屑所居”,是廉價的去處。三個地點的服務對象大致固定,秦淮乃文人雅士的畛域,珠市為闊佬之樂園,南市則供下層社會消遣。

其之如此,環(huán)境使然。說到秦淮南岸的舊院,就不能不說北岸的貢院。

貢院,是科舉高級別考場,用于舉人資格的鄉(xiāng)試。這里,指南京“江南貢院”,今大部已毀,明遠樓仍存,上有“江南貢院”的匾額。不過,“江南貢院”是清初南直隸改江南省后而得名,在明代,它應該叫“應天府貢院”。

這座貢院,可同時容二萬余人考試。雖然各省會以及北京也有貢院,卻規(guī)模據(jù)說都不比南京。190廢科舉以后,它被拆除,如今尚能從照片窺其舊貌:排排號舍,密密麻麻,櫛比鱗次,一望無際。倘若還原樣保存在秦淮岸邊,我們身臨其地、放眼一望,對“舊院與貢院遙對,僅隔一河,原為才子佳人而設”的意味,或更易了然。

它的建成,并不很早?!兜涔始o聞》:

應天初無試院,每開科,借京衛(wèi)武學為之,學地狹,每將儀門墻垣拆毀,苫蓋席舍,試畢復修。至景泰五年冬,始以應天府尹馬諒言,以永樂間錦衣衛(wèi)紀綱沒官房改造試院。

景泰五年即14年,距明朝立國已有百年。另外,文中提到的紀綱,是朱棣手下大特務頭子,替朱棣殺人無算,《永樂大典》主纂、名臣解縉,即死彼手,而他自己最終下場也很慘,被朱棣處以剮刑。不料,貢院便建于紀綱府邸舊址,令人不免心生異樣——畢竟,在血腥酷吏與溫文爾雅之間,反差太大。

從時間上說,河對岸的勾欄瓦舍,早于貢院之建。我們從元人薩都剌《念奴嬌》“歌舞尊前,繁華鏡,暗換青青發(fā)。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略知其為歡場,由來頗久。另參《板橋雜記》:“洪武初年建十六樓以處官妓,輕煙淡粉,重譯來賓,稱一時之盛事。自時厥后,或廢或存,迨至百年之外,而古跡寖湮,存者惟南市珠市及舊院而已。”則南岸舊院,洪武年間已有,為官妓十六樓之一。不過,我們推想,那時它與一般青樓或無太大差別,1454年貢院的建成,是秦淮香艷發(fā)展史的一大節(jié)點,隨著“舊院與貢院遙對”格局確立,這一帶妓院才逐漸衍為“雅游”之地。

2

關(guān)于秦淮香艷,要抓住舊院、貢院彼此呼應這一點,從二者因果求得對它的理解。南岸的旖旎,根本以北岸的文采為背景,而北岸的文采,反過來也受著南岸的滋養(yǎng)與激發(fā)。兩相互動,而達成了余懷的概括:“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風流,甲于海內(nèi)。”衣冠文物、文采風流,此八字是秦淮香艷的靈魂,抽掉它們,所謂秦淮香艷與八大胡同只怕也沒有分別,不成其“佳話”。

這八個字,還解釋了另外一個問題,即為何貢院他省亦有,卻不曾催生自己的秦淮香艷,也來一個“舊院與貢院遙對”。很簡單,各地文物、文采之盛,不能達到南京的高度。關(guān)于這一點,話題需要拉得遠一些。

中國的物質(zhì)與精神文明,既因自然條件的變化,也因數(shù)次遭遇北方蠻族大的沖擊,自晉代起,就向南偏移了。東晉、六朝是第一浪潮,南宋是第二浪潮,明代是第三浪潮。經(jīng)此三大浪潮,經(jīng)濟文化重心南移,遂成定局。黃宗羲說:“今天下之財賦出于江南?!倍度龑R略》也說,有明三百年,“江南賦役,百倍他省”。或有夸大,但基本格局是這樣。

物力如此,文亦隨之。截至唐宋(北宋),中國人文猶以北方為盛,查一查那時一流詩哲的籍貫,會發(fā)現(xiàn)多出于黃河流域。之后,尤其明代,明顯轉(zhuǎn)到南方,特別是集在東南一隅,北方文教則衰頹得厲害。有學者依省籍統(tǒng)計明代“三鼎甲”(含會試第一名的會元)人數(shù),顯示兩個結(jié)果:一、東南一帶(蘇、皖、浙、贛、閩,大致為今華東地區(qū))達一百九十三位,幾乎是全國其余地方的四倍;二、其中,僅南直隸一省人數(shù),已超過東南以外各地總和。

這種盛衰之比,甚至導致明朝出臺一項特殊政策。大家可讀《明史·選舉二》,里面專門講到“南卷”、“北卷”問題。“初制,禮闈取士,不分南北”,但洪武丁丑年會試,“所取宋琮等五十二人,皆南士”,惹得朱元璋大怒,“怒所取之偏”,竟將主考官或殺頭或流放。朱元璋認為不公平,有他的道理。可是客觀上,南北兩地文教水準,反差確實很大。“北方喪亂之余,人鮮知學”,考生本身質(zhì)量偏低,科舉競爭力無法跟南方比,所以,單靠殺人解決不了問題。迫不得已,便想出“南北卷”的辦法。強制名額分配,南人若干,北人若干,相當于把“全國統(tǒng)一錄取”改為“劃片錄取”,硬性規(guī)定北方士子在進士中所占比例。

朝廷如此,是無可奈何。因為無論從文化平衡發(fā)展考慮,還是出于政治需要(官僚集團構(gòu)成的合理性),都不能坐視南北差距過大。不過,盡管以“南北卷”加以扶植,終明一代,北方人才劣勢都不能徹底改觀,而只起舒緩作用。南方的強勢,不僅保持,且一直緩慢然而堅定地增長。萬歷以降,這勢頭達于頂點,東林崛起便是這樣的標志。東南士夫勢力之強,居然足以和皇帝叫板。當中雖經(jīng)奄黨摧折,而無改基本走勢,及至崇禎朝,無論朝野,政治和文化主導權(quán)已盡操東林-復社之手。

等滿清取代朱明,才真正將這勢頭扼止。滿清不獨地理上處于“北方”,更在文化上屬于“蠻夷”,明人蔑稱為“北虜”。也恰恰出于這一點,滿清入主之后,不久即著手打壓南人??涤呵瑤状未蟮奈淖知z,哭廟案、南山集案、呂留良案等,對象均為南籍士子。血雨腥風,飄散百年。這當中,除民族矛盾、文化沖突,其實也隱含地域相抗之意味。到此,南方在文化上所居壓倒優(yōu)勢,以及南方士林甚囂塵上的情態(tài),終于稍減。有清一代,其科舉、學術(shù)及文藝,雖仍以南人略占上風,但北方卻有強勁復蘇,如今因影視劇熱播而成清代文化明星的紀曉嵐、劉墉,以及曹雪芹、蒲松齡等主要的文學作者,都是北方人。類似情形,元代也曾有而更不加掩飾,民分四等,以北人、南人區(qū)分中國人而置后者于最末等,清代好歹未至于此。

近代,南北間的抑揚再譜新篇。清室的衰微,果然表現(xiàn)為南人重執(zhí)政治文化之牛耳。晚清重臣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戊戌變法中的康梁譚、翁同龢,悉屬南籍。庚子之變,“東南互?!?,南方數(shù)省公然拒奉清廷命令。辛亥革命,其實也不妨稱之為南方革命(而與北方義和團的護清,相映成趣)。此后“五四”直到中共創(chuàng)建,活躍人物陳獨秀、胡適、魯迅……差不多個個來自南方。這種南北相抗,晉代迄今一千六七百年的時間,很少不與之發(fā)生關(guān)系,包括時下網(wǎng)絡之中,也時常引發(fā)口水戰(zhàn)。但這現(xiàn)象本身以及其中意味,實際并不口水而不無嚴肅,于中國文明的起伏、流向及況味,頗足楬橥。

以中國物質(zhì)、精神文明重心南移為背景,會特別注意到南京這座城市的意義。在帝制以來二千多年的范圍下,南京乃唯一堪與西安、洛陽、開封、北京等爭輝的南方大城,是物質(zhì)、精神文明重心南移趨勢在地理上的聚焦點,并因這趨勢而形成持續(xù)建都史。它整個歷史共有三個峰值,一、從三國孫吳經(jīng)東晉到六朝;二、明代;三、中華民國。三個時間點均極重要,第一個是夷夏沖突正式成為中國現(xiàn)實問題的時刻,第二個是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前夜,第三個是中國揖別帝制、步入現(xiàn)代國家行列的開端。從中我們覺得,南京之于中國歷史,一來有頭等的政治意義,而更大特點在于似乎是文明的節(jié)點與標識,它的枯榮似乎總是撥動中國那根文明的琴弦,一個王朝在此崛起與消失,似乎不僅僅是政治的興廢,而每每有文化滄桑、沉浮的意味,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古代諸大城,獨南京形成了“金陵懷古”這固定的詩吟主題,無數(shù)詩人至此難禁睹物傷情的幽思,為之感慨、懷想和悼亡。

此外從城市文明角度,二千年看下來,只有兩座城市是真正具代表性的:漢唐為長安,之后是金陵。它們既各自演繹了北南兩段繁縟,又共同呈示和見證中國文明重心的南渡史。中古以前的“西京情愫”,與中古以后的“金陵春夢”,相映成趣。漢唐時人心目中的長安,與明清時人心目中的金陵,具有同等的文化和審美價值,也唯有它們可以相提并論?!睹饕拇L錄》“建都”篇曾談到長安和金陵之間歷史地位的變化:

或曰:有王者起,將復何都?曰:金陵?;蛟唬汗胖孕蝿僬撸躁P(guān)中為上,金陵不與焉,何也?曰:時不同也。秦、漢之時,關(guān)中風氣會聚,田野開辟,人物殷盛;吳、楚方脫蠻夷之號,風氣樸略,故金陵不能與之爭勝。今關(guān)中人物不及吳、會(會稽,代指浙江)久矣……而東南粟帛,灌輸天下,天下之有吳、會,猶富室之有倉庫匱篋也。

此大勢一目了然。故爾我們看到金陵之于曹雪芹,一如長安之于司馬相如、王維等?!安髀∈⒅?、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這些字眼若在漢唐必屬長安,而到曹雪芹時代,卻非金陵不匹。

3

崇禎、弘光兩朝,是秦淮香艷的真正鼎盛期。

這個時間點,過去似乎沒有如何引起注意。說起秦淮香艷,往往囫圇吞棗地以為是從來如此的悠久現(xiàn)象。其實要做一點細分。單講作為風月之地,秦淮的歷史當然漫長,前引余懷之述顯示,光是明代就可從洪武年間算起。然而,從普通風月場向“雅游”之地轉(zhuǎn)化,并非一蹴而就。從現(xiàn)有線索推測,應該是于景泰五年北岸修建貢院之后才有可能。之前的情形,我們雖并不清楚,但從環(huán)境本身特點尚不具備來想,崇、弘間舊院那樣高、精、尖的極雅妓院,恐怕還是無源之水。貢院之建,加上金陵文化和歷史中固有積淀,兩者相互氤氳,再經(jīng)百余年含英咀華,終于崇、弘間達到絢爛的極致。而其為時并不算長,從頭到尾不過十幾年光景;換言之,真正播于人口的秦淮香艷,不過是明代之尾轉(zhuǎn)瞬即逝的事情。

根據(jù)是,我們耳熟能詳?shù)那鼗疵耍瑹o一出現(xiàn)在崇禎以前。

《板橋雜記》所記,為“崇禎庚、辛”即庚辰(1640)、辛巳(1641)年之前余懷在秦淮的聞見,這是基本的時間窗。而它所提到的諸姬,時齡多為十來歲。如董小宛、卞賽(玉京)十八歲,李香、李媚都只有十三歲,顧媚(橫波夫人)稍長,亦僅二十多歲。另,《板橋雜記》未載之柳如是,據(jù)陳寅恪《柳如是別傳》:“崇禎十三年庚辰之冬,河東君年二十三?!睆哪挲g看,很顯然,明末這一群星璀璨的名妓群體,都是崇禎年間涌現(xiàn)出來;此前,她們或甫臨人世,或尚處幼齒,不可能操此業(yè)。

由此,我們將所談的秦淮香艷,做了時間段上的固定。隨后,我們還要解釋,其道理何在?為什么偏偏是崇禎后,而沒有早些出現(xiàn)?剛才說景泰五年北岸建貢院是一大節(jié)點,然而從貢院建成到崇禎,中間長達一百七十年,卻并沒有誕生類似地這樣的群星璀璨的名姬群體,為何崇禎以后,卻“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難道我們對此,只能以“厚積薄發(fā)”之類虛言應對,而沒有稍為實證的解釋?

這樣的解釋是有的。我們可以明確指出,秦淮香艷的井噴,完全是因復社的緣故。

不過,如果只看到復社、舊院之間“狹邪”一面,則所見差矣。

庚午、南京、復社,這三個關(guān)鍵詞相聯(lián),是有濃厚政治意味的?!端寂f錄》周鑣條記道:

庚午,南中為大會,仲馭招余入社。

“大會”,是“金陵大會”;“招余入社”,組織、動員也。黃宗羲話雖甚簡,我們卻不難感受當時的緊鑼密鼓。酒肆、寓所、游船、街頭、妓院……為某日某件事,南京到處有人串聯(lián)、拜訪或邀約。那種氣氛,古時少見,現(xiàn)代人反而不陌生——我們一般稱之“鬧風潮”或“鬧革命”?;蛟S,我的思考方式過多摻雜了現(xiàn)代生活的影響,但復社傳遞過來的信息,的確喚起了我對革命的聯(lián)想。

茅盾回憶錄“一九二七年大革命”一節(jié),講到熱烈革命氣氛中,也飄散濃郁的荷爾蒙氣息:流行“五分鐘戀愛觀”,幾位漂亮革命美人,“一些單身男子就天天晚上往她們的宿舍里跑,而且賴著不走”。昂奮、激情似乎會傳染,就連早有家室的茅盾自己,也不免心旌搖蕩:“有一次,開完一個小會,正逢大雨,我?guī)в袀?,而在會上遇見的極熟悉的一位女同志卻沒有傘。于是我送她回家,兩人共持一傘,此時,各種形象,特別是女性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紛紛出現(xiàn),忽來忽往,或隱或顯”。這是大革命時期的廣州、武漢和上海,而其風范,我們于明末的南京,好像亦覺眼熟。

革命與荷爾蒙,總是相互刺激。雖然名士挾妓在中國算是老套子,但此番秦淮河邊的喧謔,應該越出了那種單純的放浪形骸。我們讀《同人集》,復社諸人當時的體驗與后日的懷想,都不僅止于荷爾蒙發(fā)作,而明顯是革命情緒與荷爾蒙并作。于情場得意中自我崇高,又在自我崇高中征服情場。政治正確為他們贏得了性的肯定,而性的肯定又令政治激情益發(fā)高揚。對崇、弘間的秦淮風情,看不到革命的羅曼蒂克,只看到偎紅依翠,實際沒有讀懂那個時代。

從庚午年起,南京似乎就有明末“青年革命中心”意味。北方饑荒和戰(zhàn)亂,離此尚遠,京師政壇的犬牙交錯,這里亦無蹤影。思想和文化,南京一邊倒地處在復社影響之下。阮大鋮曾警告:“孔門弟子三千,而維斗等聚徒至萬,不反何待?”言復社勢力之大,足以造反,意在危言聳聽,但復社勢力駭人卻是真的。其所集會,規(guī)模動至上萬人,山呼海嘯。東南一帶,文脈盡為所控,有人憤憤不平:“東南利孔久湮,復社渠魁聚斂”,《思舊錄》吳應箕條一筆記載,可證不虛:“復社《國表四集》,為其所選,故聲價愈高。嘗于西湖舟中,贊房書羅炌之文,次日杭人無不買之。坊人應手不給,即時重刻,其為人所重如此。”幾有一言興邦的能量。南京既為留都,政治神經(jīng)發(fā)達而密布。復社在別處影響,或多體現(xiàn)為文化追星與膜拜,在南京,則以政治能量表現(xiàn)出來。談到南京那段時間,吳梅村說:

往者天下多故,江左尚晏然,一時高門子弟才地自許者,相遇于南中,刻壇墠,立名氏。陽羨陳定生、歸德侯朝宗與辟疆為三人,皆貴公子。定生、朝宗儀觀偉然,雄懷顧盼,辟疆舉止蘊藉,吐納風流,視之雖若不同,其好名節(jié)、持議論一也。以此深相結(jié),義所不可,抗言排之。品覈執(zhí)政,裁量公卿,雖甚強梗,不能有所屈撓。

這些人,連舉人都不是,陳貞慧不過貢生,侯、冒只是諸生。然而,“執(zhí)政”為所品評,“公卿”任憑短長。“雖甚強梗,不能有所屈撓”,是指對有很大權(quán)勢的人,也不放在眼里。之能若此,其實并非因為“貴公子”身份。過去,“明末四公子”名頭太響,一般都以為他們來頭驚人。實際上,這三人當中,陳、冒的父親都不是什么大官,侯方域之父侯恂地位雖高,此時卻是罪臣。他們“雄懷顧盼”,真正原因是身后有復社這一強大組織的背景。

說到這一點,倒也真顯出明末的某種特別,亦即,言論和精英派別、組織的力量,對政治影響越來越大,政治話語權(quán)一定程度上獨立于官職或行政權(quán)力。而這特點,始顯于復社,其前驅(qū)東林仍是在朝政范圍以內(nèi)謀求對于君權(quán)的獨立性,復社領(lǐng)袖與骨干大多都沒有進入政壇,他們是通過思想、輿論,通過掌握文化領(lǐng)導權(quán),獲取實際政治影響力。在只有“廟堂政治”的帝制中國,這既是新的政治意識,也是新的政治現(xiàn)象。他們實際上是在搞一場革命,讀一讀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學校篇,便知他們乃是有意為之,并非步入仕途之前的權(quán)宜之計,“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學校,而后設學校之意始備”,復社就是這樣的“學?!薄环N置于政權(quán)之外而“品覈執(zhí)政,裁量公卿”的獨立政治力量。

他們試圖挑戰(zhàn)政治秩序,開辟從官場之外參與政治的新途徑。我們不必說他們嘗試的是民主政治,但他們的確想要打破官僚系統(tǒng)的政治壟斷。他們的組織化,明確指向這意圖。他們有組織的行動,則將這意圖直接付諸實踐。

《留都防亂揭帖》是復社政治斗爭史上輝煌一頁,在南京人脈極廣的阮大鋮,居然被逼得遁形荒郊,不敢入城。歷史上,揭帖事件有兩個突出的意義:一、它的成功,完全是思想、輿論的成功,整個過程,復社學子手無寸鐵,亦未以靠山為后臺,僅仗禿筆擊走阮大鋮。二、表面看來,只是趕跑阮大鋮,但我以為更重要的是第一次作為這樣的實驗,顯示從精神和思想上組織起來,可以在權(quán)力之外單獨形成社會改革力量,故而如果寫中國的學生運動史,第一頁應該從這兒寫起。

諸般跡象顯示,崇禎年間的南京城,是帝制中國一座非典型城市。此時南京,從傳統(tǒng)角度說簡直是令人陌生的城市。體制和官僚系統(tǒng)似乎失位,阮大鋮廣交政界,卻無人替他出頭,那些毛頭學子,不但占領(lǐng)思想文化制高點、引領(lǐng)輿論,也在社會現(xiàn)實層面呼風喚雨、興風作浪。它某些側(cè)影,完全不像僅有“民氓”與“有司”的標準古代城市,兩者之間似乎出現(xiàn)了第三者,一種不符合古代城市秩序與特點的新興力量,而我們在近現(xiàn)代革命時期的城市,倒時??匆娺@樣的自由的人流。

4

能夠為明末南京上述獨特氛圍作表征的,與接踵不斷的盛大集會、街談巷議的政治熱情、集體圍觀的大字報之類的景觀同時,還有秦淮河上岸邊容光煥發(fā)、縱情蕩冶的情侶。將十七世紀初南京上下打量一番,我們最鮮明的印象,集中在兩個字眼。一個是“革命”,另一個是“愛情”。不妨說,革命與愛情相結(jié)合,是那段時間南京的基本風貌。這真是罕見的情形,整個帝制時代,我不知道還有第二座城市曾有過這種狀態(tài)。

清代同治間詩人秦際唐讀《板橋雜記》寫道:

笙歌畫舫月沉沉,邂逅才子訂賞音。?;蹘咨薜玫剑壹曳蛐鍪菛|林。

他將從書中得來的印象,歸結(jié)于“家家夫婿是東林”。雖詩家極言之語,未必真到“家家”地步,但秦淮名姬與“東林”訂情,確一時風行,要不然《桃花扇》亦無托名士名姬抒興亡之嘆的靈感。舉如李媚姐與余懷、葛嫩與孫臨、顧媚與龔鼎孳、董小宛與冒辟疆、卞玉京與吳梅村、馬嬌與楊龍友(楊以同鄉(xiāng)關(guān)系,甲乙間與馬士英近,而累其名聲,其實崇禎時他本與東林、復社過從甚密)、李香與侯方域、柳如是與錢謙益,等等。

革命與愛情結(jié)合,是近代喜歡的文藝題材,也是近代以來才有的題材,如外國的《牛虻》、中國的《青春之歌》。過去愛情題材,則不出愛情本身,一直到《牡丹亭》、《紅樓夢》,實際都沒越過《子夜歌》“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可悟不成匹”的層面,雖亦足動人,但在現(xiàn)代人看來,終究是缺少一些寬廣的東西。

可這一貫的愛情模式,到《桃花扇》卻一下子打破了。我們從孔尚任筆下所見,不再是老套的郎情妾意,而是全新的革命加愛情。中國愛情文學真正破了古典藩籬而有近代意味,就得從《桃花扇》算起,大家如果把它跟古典文學任何有關(guān)愛情的詩歌、小說、戲劇做對比,可以一眼看出這作品處在前所未有的格局中。為什么能夠這樣?就應了藝術(shù)源于生活那句老生常談,《桃花扇》的跳出舊窠臼,并非孔尚任拍拍腦門悟出來的結(jié)果,完全來自崇、弘間秦淮兩岸現(xiàn)實本身。這部劇作,幾乎是非虛構(gòu)作品,孔尚任是在幾十種史著和親自走訪基礎(chǔ)上,依照史實寫成,劇中主題、情節(jié)、人物,都是生活本身所奉獻。所以,《桃花扇》之奇,首先在于現(xiàn)實之奇,是明末南京的全新愛情,哺育了這部作品。

事實上,只要對秦淮香艷有深入了解,都必在其男歡女愛中看到一些更具重量和力度的東西。所以,繼《桃花扇》后,從同樣背景引出的另一名作——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也登高望遠,煌煌其言:

披尋錢柳之篇什于殘闕毀禁之余,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fā)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以“自由之思想”而贈一妓一士,很應該被深思和回味,可惜不少人于此書徒然作為學問來膜拜,老先生的滿腔激情、縈郁索結(jié)都看不見了。

李香與侯方域引出《桃花扇》,柳如是與錢謙益引出《柳如是別傳》。兩作都力能扛鼎,思其緣由,作者的功力及貢獻之外,我們亦訝于那個時代蘊藏之富、氣象之奇,短短十幾年,卻有那么多瑰意奇行、可風可傳的人與事。以我所知,像顧媚與龔鼎孳、董小宛與冒辟疆、卞玉京與吳梅村的故事,精彩豐饒都不遜色,可惜還沒有大手筆來寫。

5

人類的駘蕩淫佚,并不僅當朽腐沒落時,面臨解放或處在渴望解放的苦悶之下,亦有所表現(xiàn)。北美六十年代性解放,多半就是社會變革苦悶所致,它與左派思潮、黑人民權(quán)運動、藍調(diào)搖滾、大麻、反戰(zhàn)同生共隨。我們對明末崇、弘間南京的秦淮香艷,也覺得可以如是觀,而非區(qū)區(qū)“反禮教”之類陳詞濫調(diào)可明了者。

讀《同人集》、《板橋雜記》等,每每想到秦淮河畔的情形與“世紀末”時期巴黎塞納河左岸頗有幾分相似。那里,充斥著從精神和肉體自我放逐,自比波希米亞人,以漂泊、流浪為樂事的反傳統(tǒng)藝術(shù)家。而崇、弘之間的南京,也有一個飄浮無根、萍水相逢、客居游蕩的群體——那些因趕考而聚集南京的青年舉子,很多人后來已經(jīng)忘掉原來的目的,或把它降到次要的位置,他們幾年以至十幾年滯留南京(冒辟疆、侯方域都是如此),參加一輪又一輪鄉(xiāng)試,而一次又一次失利,卻仿佛樂此不疲、心滿意足。

冒辟疆于桃葉渡大會即席賦詩放歌,頭四句說:

昨日浪飲桃花南,今日浪飲惡木西。自笑飄流若無主,逃酣寄傲天地寬。

看看那些字眼:昨日浪飲、今日浪飲、飄流、無主、天地寬,這難道不是解放的一代嗎?

他們熱愛和享受南京的氛圍,在秦淮安營扎寨,少數(shù)有錢可以住得闊綽,多數(shù)只是像三十年代上海左翼文人那樣住小閣樓、亭子間,卻體會著自由、無羈、思想充實、四方“同人”其樂融融的全新生活,“今日姚兄送我一舟,即泊小寓河亭之下,又送媚兄來,朱爾兼、顧仲恭、張幼青諸兄俱在我舟,吾兄可竟到我處……”讀此,覺得這些明代書生的生存情狀沒有任何方巾氣,倒與很多現(xiàn)代自由知識分子、學生思想群落的景象,不分軒輊。

對這些精神流浪者,舊院成為極好的潤滑劑。性的風騷和思想的風騷,天然投合,彼此激發(fā),新鮮和解放的生命意識在放浪、馳蕩之中獲得更多的能量和刺激。整個古代,只有在崇、弘之際的南京,嬌娃麗姬才超越買歡賣笑角色,而成為眾星捧月的社交中心,和近代歐洲名媛一樣,她們的居處,分明就是南京的思想和文化沙龍。

這樣的場所,明顯不僅是男歡女愛之地,而演變?yōu)楣菜枷氲目臻g。它的出現(xiàn),證明了南京公共思想的活躍,也證明了開展這種思想交流的強烈需求。它是對“廟堂”式思想空間的打破、破除,這里所論所談,必非冠帶之說、繭疥之思,而無忌無拘、放任自由。它是自由思想地帶,也是個性地帶,“狹邪之游,君子所戒”,青樓非書齋,君子可留書齋不必來此,來此即不必道貌岸然,而要嘻笑怒罵、真性示人。然而,秦淮河畔的個性,不再是“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不再是魏晉風度,不再是孤高自許、自外于世,這里的個性解放指向社會解放,以歷史變革為己任,追求群體價值認同……

聚會、宴飲、放談,追逐名媛、沉湎愛情。這樣的場景,我們在十八世紀歐洲(尤其法國)許多小說、戲劇、詩歌、傳記、繪畫中見過。比它早一百年,“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風流,甲于海內(nèi)”的南京,也曾有過。這既非巧合,也非形似,而發(fā)乎同樣的時代和精神氣質(zhì)??上А扒Ч沤焙匏凤L”,白山黑水的寒流,將此一掃而空。又可惜時湮代遠,中間隔了三四百年之后,今人既不知道也不理解當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說起秦淮香艷,僅目之為花間月下。

余懷以將近耄耋之年寫就的《板橋雜記》,而今似乎已成一篇花柳實錄,只從窺淫的角度引起閱讀興趣。無人去思考,那顆古稀之心,何以被年少之際狹邪往事久久稽淹;也無人注意他自序中的表白:

聊記見聞,用編汗簡,效東京夢華之錄,標崖公蜆斗之名。豈徒狹邪之是述、艷冶之是傳也哉!

東京夢華之錄,即《東京夢華錄》。此書乃孟元老南渡之后,為繁華汴梁獻上的追憶。余懷效之,以《板橋雜記》為錦繡南京——尤其是崇、弘間我所稱的那段“革命和愛情”——奠祭。書中嘆道,鼎革后,“間亦過之,蒿藜滿眼”。尤侗為該書題言,亦曰:“未及百年,美人黃土矣!回首夢華,可勝慨哉!”

余懷《后跋》說:

余甲申以前,詩文盡焚棄。中有贈答名妓篇語甚多,亦如前塵昔夢,不復記憶。但抽毫點注,我心寫兮。亦泗水潛夫記《武林舊事》之意也,知我罪我,余烏足以知之!

他寫的不是事和人,是心。而這顆心永遠留在了“甲申以前”,那是中國的一段不幸夭折的歷史,是一種我們今天已經(jīng)觸摸不到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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