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遠征噶爾丹時為何與留京太子寫信來往討論兔子
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春天,因厄魯特蒙古準噶爾部首領噶爾丹屢次率兵進擾內蒙,威逼北京,康熙帝決意御駕親征。他命皇太子胤礽留守京城,負責處理各部院的奏章,監(jiān)國理政。
那一年,康熙帝43歲,皇太子胤礽23歲。
從現(xiàn)存清宮滿文檔案所詳盡記載的“帝王家事”來看,此時,兩人關系極為和諧,可謂父慈子孝,樂也融融。雄才大略的康熙帝,對自己選定的接班人相當滿意,也格外關懷。誰也不曾想到,十余年后,竟然會發(fā)生父子反目,胤礽的太子之位兩度被廢,最終幽死禁宮的悲劇。
而如果不是胤禛失寵失勢,就不至于引起康熙帝駕崩之日,皇四子胤禛(雍正帝)涉嫌“奪嫡”、繼位“不正”的嚴重政治風波,胤礽的兒子弘歷(乾隆帝)更沒有機會創(chuàng)造輝煌的“十全武功”,清朝中葉以后的中國,很可能是另一番面貌了。
歷史不容假設。我們還是先來看看320年前,在皇權之爭尚未變得尖銳時,康熙帝與太子胤礽是如何“父子情深”的吧。
“臣所進雞蛋,俱皆破碎”
康熙帝此番離京親征,太子胤礽當家,父子關系發(fā)生了微妙的新變化。之前當然是處事強勢的父親處處教導,兒子乖乖聽訓,如今,胤礽不僅要登殿臨朝,代替父親處理日常國政,還要操心遠征在外的父親之衣食冷暖,備辦路途中所需之物,父子之間更多是互相依賴??韶返i畢竟年輕稚嫩,不熟悉家底,一時難免雞飛狗跳。
康熙三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已在征途中的康熙帝傳旨,要求胤礽將宮廷內庫所存的黃寶石送來。胤礽急忙跑到府庫翻找,無奈那兒的寶物堆積如山,琳瑯滿目,不知道父親要的到底是哪一件。焦頭爛額之余,他只找到“黃且圓者一塊”,又找到一塊貌似的“黃寶石”,為免誤事,干脆一并派人送上。千里之外收到兩塊“黃寶石”的父親,見狀只有啼笑皆非了。
同年三月二十七日,胤礽在給父親的奏折中又慚愧地承認錯誤,他寫道:“臣所進雞蛋,俱皆破碎?!痹瓉?,這一回胤礽給父親運送雞蛋,他動了百般腦筋,讓人用柳條簍斗裝好,再以糠屑填塞縫隙。他覺得柳條柔軟,不會碰碎雞蛋,沒有想到簍斗卻承受不住外力擠壓,極易變形。結果,經辛苦搬運送到康熙帝跟前的一簍簍雞蛋,竟然無一完好。
康熙帝大度地安慰兒子說,“以后裝固進罷”。于是胤礽又換用夾板簍斗,并改鋪稻殼,但畢竟路途遙遠,還是沒有多少雞蛋能安全送達。胤礽只好自認無能,“以臣愚拙,常常破損,如何赍送,請皇父指教”。將來要接管江山的兒子,運幾簍雞蛋都費煞思量,康熙帝更加哭笑不得,唯有答復道:“雞蛋足用,以后見信則進,不則罷了?!?/p>
胤礽這位“后勤部長”不稱職的例子,遠遠不止一兩樁。比如他給父親運去漁網,因包裝欠佳,漁網中間被駝繩壓斷一二處,露出破洞,根本沒法捕魚。他還送去自制小刀兩把,可是刀身過硬,坑洼不平,康熙帝“手起刀落”,刀刃都掉下來了!康熙帝趕忙選派身邊鐵匠將刀重新打制,回贈給兒子,“以表心意”,并囑咐胤礽仔細試用,從中學習技法。
當然,胤礽給父親置辦物品,也不是處處都搞砸。他送去櫻桃時,“連水呈進,以保其鮮”;朝臣進獻的楊梅枇杷,雖不耐長途跋涉,也想辦法要讓前線的父親嘗嘗鮮??滴醯凼盏竭@些時令水果、蔬菜,往往板起面孔,告誡兒子自己出征在外,不能貪圖享受,此類物品不必再花功夫進呈。但有時又體會到兒子的一片心意,忍不住朱批回復:“見此不勝喜悅?!?/p>
康熙三十六年二月,康熙帝抵達保德州(今山西西北保德縣),準備渡黃河。他乘坐小船,拉粗繩過河,往返橫渡,非常迅速,滿漢大臣見之無不稱贊??滴醯鄯浅M意,認為兒子送來的“繩索極好,甚為結實,毫無斷裂”。他在奏折的朱批中把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訴胤礽,并說,“此甚奇之事寄告皇太子,使之高興”。
由以上種種例子可知,康熙皇帝跟天下千千萬萬的父親一樣,對自己的兒子,尤其是未來的接班人皇太子以充分的包容——兒子事情做得不好,多方鼓勵,唯恐其不自信;事情做得好,則不失時機,強化正向激勵。
“朕送爾之魚若好,則順便寄信說好”
胤礽為身在前線的皇父的起居飲食操心,康熙帝也不忘時時將漠北遠征的親身體驗與留守京城的太子分享。
某日,清軍大部隊行至黃河沿岸扎營,康熙帝吃到了當?shù)靥禺a黃河鮮魚,覺得不錯,立即命人快馬將魚送回給胤礽,并特地說明:皇太后不喜歡吃大魚,故這是專門給皇太子品嘗。他還一本正經地求兒子“點贊”:“朕送爾之魚若好,則順便寄信說好。”胤礽喜滋滋地領魚謝恩,向父親匯報道:“所賞石花魚,新鮮肥美,味道甚好。此乃春季難得之物,故儲存以食?!?/p>
有一次,康熙帝行軍至山區(qū),山上野獸出沒,左右獵獲頗多,自出京城以來,首次逮到肉味鮮美的狍子。他令人送給皇太子一只,又擔心路上需要時日,狍子肉質受影響。為此寫信向兒子囑咐,時值五月,“關內氣候炎熱,能否完好送至或變味亦未可料。朕在外日久,甚為眷念,特意帶回,勿言不好”。
康熙帝是出了名的好學,對出征途中所見各類新奇有趣的事物,處處留心,也樂意隨時與皇太子分享。他賞賜給胤礽的有遠近聞名的喇嘛香、花馬池鹽(產于今陜甘寧交界之定邊縣)等。有一次,他命人帶回兩種胤礽從未見過的魚。太子同樣很好學,就去請教一位擅長識魚的漁戶朱通,得知其中一種叫做銅魚,黃河中下游河道中也出產;另外一種朱通認為是鰆魚,胤礽卻不贊成,因康熙帝曾傳授過有關鰆魚的知識。胤礽對父親淵博的學識極為欽佩,堅持認為,“如是鰆魚,父皇必識之”。
康熙在回復胤礽奏折的朱批中,詳細記錄了所經之處的風土民情,因“皇太子欲聞此情,雖為無用,亦寫之寄去”。在康熙的朱筆下,陜西定邊到寧夏:
“沿途皆為戈壁不毛之地,除萬年蒿、咸刺、沙蒿、度芨草外,俱系鹽堿。寧夏四周俱為稻田,引黃河水耕灌,并無閑地。地方水土不甚好,不宜人居?!?/p>
康熙帝的筆觸細致,甚至描寫了當?shù)貢r節(jié)氣候以及民眾的衣著:
“此處仍較暖,河亦未凍,穿棉袍人多,挑擔經商者仍袒身而行。此處人之老者甚感驚奇,稱自我等父祖以來至今,未聞河未凍、無風雪之好年。朕觀得,同京城一樣,朕著薄羊皮襖,棉外套,射兔時出熱汗。
康熙帝親征噶爾丹,時間前后長達一年。大概因遠離安樂舒適的皇宮日久,滿眼皆為“戈壁不毛之地”,康熙帝也有點想家了,不斷地詢問京城時令情況,胤礽一一告知,諸如黃雀何時飛過、桃花杏花盛開境況、何日陰雨雷電,等等。看似絮絮叨叨,家長里短,卻滿滿是家庭的溫情。
康熙三十六年新春臨近,胤礽如小兒女一般,殷切勸父親回京過年,“皇父若在宮,則內外大小俱覺熱鬧”??滴醯坶営[太子這份手寫奏折,雖“遠隔山河”,卻“不勝快慰”。康熙帝甚至命將天熱時胤礽所穿的棉、紗、棉葛布袍及褂子各數(shù)件寄送到軍中,并特意強調一定要送“舊物”,以備“為父思念爾時穿之”。到了陽春三月,胤礽惦記父親在前方辛勞,愁思不已,康熙帝親筆回復:
“朕若此時在京城,晨賞百花,日坐樹蔭下,聽鳥啼鳴,歇暑納涼,以求安逸。此非朕所不樂者,唯欲成大丈夫之志也?;侍幽藰O孝順之人,想是見花鳥魚獸,憐惜朕于沙鹵邊陲之勞苦耳。不必為朕擔憂,惟望日夜勤于國事,閑暇之時,閱覽經史前世之得失,以慰愁悶?!?/p>
讀到這些保存在宮廷原始檔案中的父子同心、情感交融的文字,相信誰都會暫時忘記,皇權陰霾籠罩下冷冰冰的另一面。
“皇太子一欠缺處,為未見如此豐滿之兔”
隨著打擊噶爾丹的戰(zhàn)事進展順利,心情頗好的康熙帝,時不時地跟遠在后方的胤礽開起玩笑。
內蒙一帶草原上野兔很多,且非常肥碩,鄂爾多斯的兔子就多是四五斤重,有次康熙帝本人還見到了一只五斤多重的懷孕母兔。他特意問胤礽:“京城之兔不知有如此重者乎?”兒子當然回復表示聞所未聞,康熙帝十分得意地斷言:“皇太子一欠缺處,為未見如此豐滿之兔,內心頗覺遺憾?!?/p>
胤礽遭到父親戲耍,也不甘示弱,馬上提出想見識見識“豐滿之兔”,強烈要求出京與父親匯合,隨大軍征戰(zhàn)??滴醯圩屘臃磳⒁卉姡缓泌s忙搬出大道理來加以安撫,無非是父親遠在前線,戰(zhàn)事重要,兒子監(jiān)理國事,“宮內事亦重要”,一定要分清時勢和主次之類,并且語重心長地告誡未來的一國之主:
“朕二十三歲時,豈知有如此豐盛之兔乎?何必著急?今噶爾丹事若竣,朕等何處不可行?勿氣惱著急,慢慢等待!何必著急?!?/p>
康熙三十六年春,噶爾丹兵敗勢窮,被迫自殺(一說病亡),康熙帝的親征以勝利告終。
四月份捷報傳來,康熙帝默念此乃祖先襄助,天地眷佑,他第一時間要跟胤礽分享心中的喜悅之情,自稱“忘乎所以”,“朕之心事了結,業(yè)已報仇”。興奮之余,將早已成年的兒子當成天真爛漫的孩童,“兒皇太子,未知爾如何騰歡?”胤礽呢?聞知大捷,“癡呆不知所措,竟有兩整日不思飲食,亦難入睡”,果然像個孩子似的高興得呆住了。胤礽還告訴父親,當他去向太后祖母奏報喜訊時,見“內左門外眾人簇集,水泄不通,歡聲震地”,當真是普天同慶。
不過,這一年的“父主外、兒主內”的光陰,康熙帝與胤礽之間也不完全是一團和氣,偶爾會有看法不一致,互相提意見的時候。
某日,胤礽上呈奏折,“批評”父親竟然在給自己的諭旨中寫著“請寄,請送”字樣,乃無視君臣之義,更抹殺了父子之情。按他的說法:
“臣之榮顯富貴,皆仰皇父之恩,即衣食生死,俱仰賴皇父,在下發(fā)朱諭內寫此等字,不惟難以承受,即見此等語詞,渾身出汗,無地自容。若再降旨,懇乞停用此類言詞。”
康熙帝顯然覺得兒子太過較真,未免矯情,連忙安撫勸慰,朱批回復道:用“請”字是視胤礽為家人,此乃家書用語,表示親情和禮貌,不只給胤礽的朱批如此,連給宮中妃嬪朕也是寫“請”字啊!而寫給群臣看,或是啟奏皇太后的諭旨中,就不會出現(xiàn)同樣的字眼。
有時,康熙帝反過來會跟兒子較真??滴跞迥晔辉露蝗?,康熙帝在朱批中不滿地表示:“朕因遙遠恐皇太子惦念,故將朕等于此處妥善而行之情由,反復繕寫遣之,為何與朕無一復信,繕寫如此多之書信亦有毫不辛勞之理乎?嗣后朕不再多寫矣?!?/p>
還好,胤礽及時誠懇悔過,言之鑿鑿“不再多寫”的父親,又再絮絮叨叨地殷勤講述行程中的種種見聞情狀。這對父子之間的短暫不快,轉眼煙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