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對蕭紅后事安排及半個世紀的牽掛

一、蕭紅遺囑將來埋在魯迅墓旁

嬸母蕭紅在1942年1月的香港病重時，向叔父端木蕻良已經(jīng)交代了幾件事，也可說是如果自己病重不治，或遭遇不測，那就是遺囑了。其中，就是自己要是死亡了，她希望將來能把自己的骨灰埋在魯迅先生的墓旁。蕭紅多年前就談過，她若死了，想埋在魯迅先生的墓旁，那是她的恩師，沒有魯迅，沒有自己的今天。端木蕻良答應(yīng)尊重她的選擇，只要將來條件允許。那么眼前呢？蕭紅提出，把自己埋在一個風(fēng)景區(qū)，要面向大海，要用白色的綢子包裹自己。

二、蕭紅死于日軍的野蠻占領(lǐng)

在養(yǎng)和醫(yī)院，蕭紅治病心切，不顧她丈夫端木蕻良的激烈反對，自己做主聽從醫(yī)方的主張動了手術(shù)。術(shù)后，由于日本軍國主義野蠻殘忍的軍事占領(lǐng)，宣布醫(yī)藥為軍管物資，醫(yī)院缺醫(yī)少藥，根本無法控制蕭紅喉管傷口的炎癥。不忍看到妻子的萬分痛苦，端木蕻良無奈又去尋找別家醫(yī)院。從養(yǎng)和醫(yī)院出來，端木蕻良一家醫(yī)院一家醫(yī)院找去，戰(zhàn)后仍然沒有營業(yè)的。他從香港東北部，繞山走到香港西南角，來到戰(zhàn)前蕭紅曾經(jīng)住過的香港最大也是最好的公立醫(yī)院瑪麗醫(yī)院。該醫(yī)院已經(jīng)開業(yè)，雖然也是缺醫(yī)少藥，但條件還相對好些，表示仍可以接收蕭紅。兩個醫(yī)院直線距離是40多里，中間阻隔著丘陵。端木自己走了四五個小時，蕭紅怎么接過來？汽車都被當局軍管了，醫(yī)院連救護車也沒有。萬般無奈，他決定去找日本記者之類的人試試，這種人應(yīng)該還有人道主義的憐憫心吧？可是也很危險，因為這樣必須要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他和蕭紅正是人家搜尋的對象。

得到一位叫小椋的朝日新聞社的記者幫助，調(diào)出一部車，幫助端木蕻良把蕭紅轉(zhuǎn)送到瑪麗醫(yī)院。1月18日前后，瑪麗醫(yī)院也被日軍接管成為軍事醫(yī)院，所有的病人統(tǒng)統(tǒng)趕了出來?，旣愥t(yī)院的人員幫著端木蕻良把蕭紅送到了一家法國人開辦的醫(yī)院。這里的法籍主治醫(yī)生態(tài)度很好，但是也沒有消炎藥，只能用鹽水簡單消毒。當時藥品已經(jīng)是日軍第一軍需品，全被管制，市面的藥店無藥供應(yīng)，薩空了的孩子發(fā)了高燒也只能多喝開水。

然而這樣的醫(yī)院幾天后也被軍管了。法國醫(yī)生只得在圣士提反女校設(shè)立了一個臨時救護站，并幫助端木蕻良把蕭紅接到這里。此時的女校除了殘損的桌椅和硬冷的鐵床，沒有基本的醫(yī)療條件。蕭紅一時清醒一時昏迷，已經(jīng)完全不能出聲。膿腫的喉頭處，涌出帶血色的白沫。端木蕻良無助地給她吸痰，一切陷在無奈的絕望中。蕭紅大概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示意要筆，寫下“魯迅”、“大?！睅讉€字，端木蕻良的心要碎了，“你不會死的，我們一定會救治你的?！笔捈t搖搖頭，又陷入了昏迷。

1月22日早晨，蕭紅陷入深度的昏迷，醫(yī)生表示該準備后事了。還有什么比眼睜睜看著自己最親近的人一點點走向死亡，而自己束手無策，有力使不上，有錢使不上更痛苦的？這份絞心的痛苦讓端木蕻良切切實實地領(lǐng)受了，以至多年來，他無法再來回憶這一幕。

上午10點，蕭紅，這位與封建理念，與“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國民靈魂，與罪惡的戰(zhàn)爭抗爭一生的反帝愛國女作家，在她登上自己創(chuàng)作事業(yè)光輝的頂點后，拼出最后的心力，與世長辭，享年只有31歲。

三、蕭紅在日軍專用火葬場火化

“落花無語對蕭紅?！边@是在蕭紅病重中，端木蕻良的悵然之作?，F(xiàn)在在他最需要親人相依，共渡難關(guān)的時刻，蕭紅悄然無聲地走了。背后是占領(lǐng)軍的淫威，眼前是患難妻子的遺體，周遭冷冷清清，朋友們多已遠隔他鄉(xiāng)了，這份感情的重壓，都要端木蕻良自己來承受，他身心極度地疲憊，受傷的心無可名狀。

滯港未及走的朋友同事，聞訊冒險來安慰端木蕻良，與蕭紅作最后的告別。張學(xué)良的弟弟張學(xué)銘、原東北軍的師長張廷樞和《時代批評》社的同事都來了，并給蕭紅送了奠儀。張廷樞惋惜地說：“花了許多人力物力，竟沒能救活蕭紅……”

當時的市民已惶惶不可終日，死了人無力埋葬便棄尸而走。街上也時時有中彈而亡或饑餓、生病而死的無名尸體。占領(lǐng)當局每天派人到街上和各醫(yī)療點去收尸，這些尸體不穿衣服，不分男女，搬上尸車集中運到西盤營高街陶淑運動場去埋葬。那里成了萬人坑，尸枕相藉，慘不忍睹。端木蕻良把僅有的錢藏在貼身的襯衣內(nèi)，他要在這兵慌馬亂、人心驚恐的環(huán)境里，盡力去爭取給蕭紅體面地辦了后事，要讓蕭紅有自己的尊嚴。

他請來一位攝影師，為蕭紅留下最后的遺容，又留下妻子一縷青絲，收入懷中。第二天一早，他守在蕭紅身旁，等待與前來收尸的人交涉。那天也巧，是馬超楝親自來收尸。他是當時占領(lǐng)當局用的香港政府衛(wèi)生督察，負責(zé)處理港島地區(qū)的尸體和理殮等事務(wù)。那天，他帶著工人和車輛來到圣士提反女校，端木蕻良上前說明了身份，請他協(xié)助安葬蕭紅。正好馬超楝也是一個文人，淪陷后迫于生計謀了這份工作，他是蕭紅和端木蕻良作品的喜愛者。這樣，才把蕭紅用醫(yī)院白氈包裹，放在尸車的特別車廂里運走。他又指點端木蕻良如何向當局有關(guān)部門交涉火化的手續(xù)。端木蕻良通過小椋，到日軍占領(lǐng)當局的部門辦出了死亡證、火葬證和骨灰認領(lǐng)證。辦事的日本人原來也是個文人，會英語，端木蕻良用英文與他交談，他就客氣多了。當問到骨灰埋葬何處時，端木蕻良用英文提到淺水灣，那人可能是剛來香港，對當?shù)夭⒉皇煜ぃ恢罍\水灣是香港有名的風(fēng)景區(qū)，根本不能埋人的，但他竟然答應(yīng)了，簽署了許可證，這到給端木蕻良難得的安慰。

香港此時有兩個火葬場，一個是給市民用的，管理混亂，需排長隊等待，而且是混體火化。一個是在東區(qū)，是日本人專用的火化場。1月24日，在馬超楝的安排下，端木蕻良把蕭紅遺體送到日本人專用火葬場單爐火化。印度籍司爐工收下遞過來的小費，比較精心地?zé)龤毩耸捈t遺體。那時死亡人多，火葬場一天黑煙不斷。不使上錢，燒殮時間不夠，火化后的“骨灰可以塞不進骨灰盒”。當端木蕻良去收骨灰時，那工人說：“燒得很好，靈魂可以上天了?！甭牭竭@話，端木蕻良的淚水再次控制不住了，此時蕭紅的靈魂肯上天去嗎？“她”要陪伴他，“她”不放心他啊……

四、蕭紅骨灰分埋兩處

當時戰(zhàn)亂中死的人太多了，連骨灰盒也供不應(yīng)求。端木蕻良另找途徑，他敲開一家古董店，在老板詫異的眼神中，買走兩個素色的古董罐。為著蕭紅，他的心細到了極點，一改平日對生活馬馬虎虎不管不問的習(xí)慣。他把骨灰分裝在兩個罐里，一個，他要實現(xiàn)蕭紅的遺囑，暫時埋在大海邊;一個，他還打算試著帶走，心想至少在戰(zhàn)后，能保住蕭紅的部分骨灰。

淺水灣，戰(zhàn)前是香港著名的海邊浴場，現(xiàn)在是日軍軍事封鎖的無人區(qū)。由駱賓基陪同，從住地穿過丘陵山路，步行了幾個小時，鉆過鐵絲籬笆，一路尋找過來。走到了麗都酒店花園，不遠處，有前幾天加拿大軍人登陸失敗被打死的無數(shù)尸體，血腥撲鼻。端木蕻良看中一個面向大海的小花壇，四周是大石用水泥裹砌的圍圈，既牢固不易被雨水沖刷，又地點突出，將來易識別尋找，于是他用手指摳石頭掘挖出一個坑，把骨灰罐裝埋進去。封上土后，又搬來不少石塊堆起一個墳包，中間壓住一塊木牌，上面是他親手寫下的“蕭紅之墓”。

從淺水灣走回來，夜月已上了天庭。為了甩掉日本記者小椋的日后糾纏，端木蕻良在燒殮蕭紅骨灰后，應(yīng)香港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馬鑒(馬季朋)教授的邀請，帶著骨灰瓶，躲進了馬家。他之所以走到淺水灣，不用小椋他們提供的車子，正是為了要擺脫他們。因為蕭紅死后，日方的真實意圖就顯然易見了。在端木蕻良逃出香港后，日方曾向戴望舒出示黑名單，點著端木的名字追問下落。

中國人是講忌諱的，帶骨灰到別人家是犯忌的，而馬鑒先生“深諳儒佛學(xué)”(柳亞子語)，不予介意，給端木蕻良安排了一間向陽的房間休息。1957年，馬鑒教授回憶說：“回憶16年前，正當兵慌馬亂，日寇進攻香港的時候，我與端木蕻良差不多天天見面，而他總是愁眉不展的，正在這個時期，他告訴我他的夫人蕭紅女士的病狀和醫(yī)院的逼遷，不久他又告訴我蕭紅女士死了，草草地埋葬在淺水灣頭。我當時亦愛莫能助，只有作同性的安慰而已。”

端木蕻良根本無法休息?？紤]到逃離香港的一路上，將是無數(shù)風(fēng)險，前程莫測，帶著蕭紅的骨灰，說不定或是會隨便埋在半途的什么地方，或是路上丟棄了，與其這樣莫不如還是埋在一個地方保險。這樣，第二天傍晚，他抱著另一個骨灰罐，在一位香港大學(xué)的學(xué)生陪同下，悄悄來到了圣士提反女校。當他把蕭紅轉(zhuǎn)移到此時就已經(jīng)留心了校園的環(huán)境。女校有個后山，樹木茂密，他特意選擇東北方向的山坡，在一棵不太大的樹下，叫那個學(xué)生踩锨挖土。端木蕻良把罐放進去還淺，取出用手向四周和向下掏深了，這才正正地放了進去。當他精疲力盡坐在一旁，看那學(xué)生往里填土，那學(xué)生埋了土習(xí)慣地上腳去踩實，端木蕻良心疼地叫了起來，把那學(xué)生嚇了一跳?！安荒懿?，用手拍?！倍四巨甲鲋謩?，那學(xué)生明白了，蹲下用手拍打一陣。端木蕻良再去試試平整度，然后蓋上草皮，這樣就不會被別人發(fā)覺了。他看看四周，記住了那棵不太大的樹。四周是寂靜的，什么聲音也沒有，他默禱一會兒，和那學(xué)生離開了。這時，他才感覺腳底刺痛，原來戰(zhàn)前換上的新皮鞋，四十幾天里已把鞋底磨穿了。

兩處骨灰暫時入土為安，端木蕻良的心放了下來，現(xiàn)在他要考慮自己的處境。為了救蕭紅，他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他的名字已上了日本占領(lǐng)當局要捉拿的黑名單。他必須離開香港了。

1942年1月末，在之前地下黨負責(zé)人于毅夫的安排下由王福時的陪同，乘上了“白銀丸”號船向廣州灣進發(fā)了。端木蕻良久久地站在船板上，望著香港曲曲折折的海岸線，他仿佛看見了淺水灣，看見了那個花壇，看見花壇上的木牌……蕭紅，留在了香港的土地上，留在了祖國被“租借”出去的一塊殖民地上，與藍天碧海為伴，與朝陽潮夕為友，大地之母收容了她?？墒牵撵`魂會安于此嗎？是不是已陪著端木蕻良一起走了？還是她留下了他的心，永遠與她的靈魂相依偎？

端木蕻良離港后，在船上不斷有傳聞，說廣州灣已被封鎖，日軍在港口按黑名單抓人;他又發(fā)現(xiàn)有人跟梢，于是借船在澳門靠岸之機，他果斷下船，躲過了一劫。可惜，裝著他和蕭紅的手稿、書信之類珍貴物件的箱子被眾多行李壓在下面，無法取出。船到廣州灣碼頭后箱里東西全部散失了。

五、端木蕻良曾有遷蕭紅墓到西湖的想法

為了保護住淺水灣的墳?zāi)?，端木蕻良給上海的許廣平寫信，一面告訴蕭紅病逝的噩耗，一面希望她能動用日本友人內(nèi)山完造的關(guān)系，托人保護蕭紅墓。據(jù)許廣平自己回憶，她在上海收到此信時，剛剛從日本占領(lǐng)軍的牢獄出來。她考慮此事很難求內(nèi)山去做，因為蕭紅是著名的抗日的左翼作家，一來內(nèi)山力量達不到，二來也與他不便，因此作罷。這封信當時也燒了，因許廣平自己正被當局嚴密地監(jiān)視著。

那些年里，每逢蕭紅的忌日，端木蕻良自己，或與一兩個好友，到野外停食默祭，以這種方式懷念亡妻蕭紅。在桂林，他還把蕭紅生平事跡寫成梨花大鼓詞，交著名藝人董蓮枝去傳唱。并把對蕭紅的懷念寫進《早春》、《海上》、《女神》等多部小說中，成為傳世之作。

1942年11月，留在香港的戴望舒、葉靈鳳在日本人(可能是那個日本記者小椋)陪同下進入軍事禁區(qū)，拜謁了蕭紅墓，墓依舊完好。

端木先生一直惦念蕭紅的兩個埋葬地點。尤其是淺水灣的，因為那是公開的，又在風(fēng)景區(qū)，很難保留住。他離港后與滯留香港的戴望舒等友人一直保持聯(lián)系，顯然戴望舒后來會告訴他1942年11月戴望舒和葉靈鳳去祭掃淺水灣蕭紅墓的情況?，F(xiàn)在知道，1944年11月身在貴陽的端木先生又給在香港的戴望舒去信，表示自己現(xiàn)在去不了香港，拜托戴望舒能“分神照料”蕭紅墓。當然這個墓是指淺水灣的那個公開的墓地，戴望舒可能也不知道圣士提反女校后山上的蕭紅另一半骨灰埋葬地。戴望舒收到信后，于12月20日步行6個小時，來到蕭紅墓獻上一束紅色山茶花，代端木蕻良祭掃，并照了相和口占一首詩。照片和詩通過大公報社轉(zhuǎn)交到端木蕻良手里。1946年1月22日重慶《新華日報》以《蕭紅墓照片題詩錄》為題予以發(fā)表。

這封信特別要注意的還有一點，就是端木先生透露他有把蕭紅墓將來遷到杭州西湖旁的設(shè)想。這是目前能知道的端木先生對蕭紅墓地遷移內(nèi)陸地點的較早的想法。

為什么不是遷到上海魯迅墓旁呢？因為這封信是端木先生去世后才看到的，身前他也未提過此事，所以我們不得而知。大概與當時上海是日偽重點占領(lǐng)地區(qū)，行動限制嚴重;一時也看不到抗戰(zhàn)勝利有關(guān)吧？埋到西湖邊，我想充分體現(xiàn)端木先生對蕭紅的綿綿情愫。西湖又名西子湖，蕭紅即是端木先生心中的西子！西湖邊的斷橋演繹許仙與白娘子的情愛故事;西湖還有蘇小小、馮小青、朱淑真等早逝的才女讓人千古懷念;唐代崔護的一首“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钡脑姼嵌四鞠壬敃r人隔兩地心境的體現(xiàn)！

六、1948年的遷墓打算

1947年底以來，因內(nèi)戰(zhàn)陰云，當局又一次制造白色恐怖，使政治空氣迅速惡化，許多左翼愛國人士又不得不避居香港。許多人來港后，都到淺水灣吊唁蕭紅墓。這里因為曾是日軍的軍事封鎖區(qū)，普通人不得入內(nèi)，結(jié)果蕭紅墓得以完整地保護下來，而且花壇里長出一棵紅影樹護衛(wèi)著花壇。1948年11月，端木蕻良赴香港，與方蒙等人去祭掃了蕭紅墓，又推上一些石塊，壓住那塊木牌。他考慮祖國快解放了，到時定會解決香港問題，再從容地把蕭紅墓遷回內(nèi)地。他又去了圣士提反女校，找到那棵樹，識別了大致的地點，并拍了照片。后來這些祭掃照片都遺失了。1949年8月，他與方成、單復(fù)等回到北京，迎接新中國的誕生。端木先生后來幾次與我們談及蕭紅墓的事，總要提到蕭紅的遺愿。他說解放前，他一直想著如何把香港的蕭紅兩處骨灰遷到內(nèi)地。那時要埋到萬國公墓的魯迅墓旁還是有可能的，只要許廣平先生同意。想來她也會同意的，蕭紅視魯迅為導(dǎo)師，學(xué)生埋在老師墓旁，過去也是有的。1948年他來到香港，就有遷墓的打算，那時還找到了圣士提反女校后山上的蕭紅另一半骨灰埋葬地。可是又想，全國馬上要解放了，那時香港肯定也收回了，到時從從容容的遷墓不是更好？而且埋到哪里也能考慮的周全些，就是放到魯迅墓旁，也可以公開得到保護了。

七、1957年前蕭紅墓現(xiàn)狀和端木蕻良的處境

1951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成立后，端木蕻良把蕭紅所有作品的版權(quán)出讓給該社負責(zé)。

1953年，蕭紅墓上長起的紅影樹不知被誰伐去了。1956年夏，陳凡先生去淺水灣，發(fā)現(xiàn)蕭紅墓被人踩平，木牌沒有了，石砌圓框里的地面砌上了水泥，上面搭起帆布棚，有小販在里面賣汽水。11月，他給《人民日報》寫信，呼吁“當年的‘生死場’而今已成為祖國建設(shè)繁榮之地，也應(yīng)該接蕭紅回去看看吧？”12月5日登在《人民日報》的副刊。端木蕻良看到報紙很受刺激，而他既被打成北京市文聯(lián)“王亞平反黨小集團”成員，又在受“胡風(fēng)集團”問題的審查，人身自由受到內(nèi)控。

新中國建立后，百廢待興，端木蕻良參加了北京文聯(lián)的組建工作，又下去土改，接著又到農(nóng)村創(chuàng)作基地、石鋼工業(yè)創(chuàng)作基地體驗生活。接著開始“肅反”、批《武訓(xùn)傳》，批俞平伯的紅學(xué)，又開始抓“胡風(fēng)反革命小集團”，端木蕻良自己也成了被批判和審查的對象，根本無暇顧及遷墓的事了。

1955年他43歲。 1月—7月 北京市文聯(lián)與全國同步開展對胡風(fēng)和“胡風(fēng)反革命集團”批判和斗爭。按北京市委指示，市文聯(lián)、市文化局成立5人肅反領(lǐng)導(dǎo)小組。

5月18日 胡風(fēng)夫婦正式抓捕。這前后，北京市以“胡風(fēng)反革命集團分子”罪名，將北京市文聯(lián)秘書長王亞平抓捕入獄。同時，時為文聯(lián)出版部部長的端木蕻良、研究部部長施白芙、畫家汪刃鋒、編輯考誠被打成“王亞平反革命小集團”，住家和辦公室被搜查。并因此遭到長達一年半多的批判和審查，端木蕻良一度幾乎陷于精神崩潰。

1956年12月5日《人民日報》副刊登載陳凡從香港發(fā)來的《蕭紅墓近況》報道蕭紅墓的損毀現(xiàn)狀，呼吁將蕭紅墓遷回內(nèi)地。端木蕻良開始與有關(guān)方面聯(lián)系。

年底 全國正式定為“胡風(fēng)反革命集團分子”78人。端木先生雖然沒有定為胡風(fēng)分子，但他一直拒絕簽字承認自己是王亞平反革命集團成員，在北京市文聯(lián)留下一個懸案的尾巴。直到1980年中共中央辦公廳通知，為胡風(fēng)錯案和受害者徹底平反，端木蕻良此案才畫上句號。

1957年上半年 香港蕭紅墓面臨毀掉境地，香港中英學(xué)會開始奔走，暫時保護墓地，并寫信給端木蕻良商議此事。端木蕻良正陷入北京文聯(lián)所謂王亞平反黨集團收尾和反右前夕，知道情況后仍困難的與有關(guān)方面聯(lián)系遷墓事宜。

6月—1958年夏天 全國開展反右運動。他又是審查對象。

6月6日—9月17日 中國作家協(xié)會召集27次黨組(擴大)會議，“批判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這期間，端木先生因過去與丁玲的交往，自然又是經(jīng)受一番調(diào)查、交代、自審的過程。端木先生在這種處境中，他與有關(guān)方面聯(lián)系又怎么能暢通？只是蕭紅遷墓涉及香港，涉及與香港英方所謂的“外事”，蕭紅是左翼作家，遷墓又刻不容緩，這才不得不讓端木先生出頭，露一下面罷了。所以才有端木先生去信，暫時先把蕭紅骨灰遷到廣州。

7月中旬 端木蕻良和中國作家協(xié)會廣東分會給香港中英學(xué)會來信，表示關(guān)注蕭紅墓地，若發(fā)現(xiàn)遺骸骨灰送回廣州。

7月22日 香港方面挖掘出蕭紅骨灰罐。

八、蕭紅墓安放廣州是權(quán)宜之計

陳凡的信登載后也驚動了香港文藝界。1957年3月，香港作家葉靈鳳在中英學(xué)會作了《關(guān)于蕭紅女士的事情》的演講。主持會的正是馬鑒和陳君葆，當場便接受大家一致意見，由中英學(xué)會會員發(fā)起保護蕭紅墓地的事宜。不久，學(xué)會給北京的端木蕻良寫信，征求他如何保護蕭紅墓的意見。端木蕻良根本也未接到信，收信的單位也無回音，香港方面只好把這件事擱置起來。

5月，中共開始整風(fēng)，6月初，發(fā)起“反右”運動，有幾個人還能顧及香港動態(tài)？然而蕭紅墓地時時告急了。到了7月，原麗都花園一帶的現(xiàn)在承租人香港大酒店，決意在蕭紅墓一帶建一座兒童游泳池，墓地上后加上的水泥地面已被掘開，形勢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香港英國文化委員會譚寶蓮女士，主動奔走于市政局和蕭紅墓地產(chǎn)權(quán)所有人之間，獲得暫時停工等候善后的決定。中英學(xué)會考慮已無時間拖延，必須先自己開挖，把蕭紅的骸骨或骨灰起出來，先保存起來。但是香港法律，遷移墓葬必須由死者親屬申請了執(zhí)照才可進行。端木蕻良聯(lián)系不上，于是大家委托葉靈鳳以生前友好的身份，向市政局申請遷墓執(zhí)照，奔走十幾天，獲取了批準執(zhí)照。正好此時，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協(xié)調(diào)，端木蕻良和廣州作協(xié)來信，全權(quán)委托香港方面代起骨灰，如有發(fā)現(xiàn)，立即移送廣州，這樣定在7月22日一早正式發(fā)掘蕭紅墓。

那天，蕭紅墓四周已用帆布帳篷罩起，5個工人從中心地先掘下去，從上午10點挖到下午1點，挖出一個5尺多深的豎坑，又朝海的相反方向掏洞，仍一無所獲。休息后，又朝海的方向掏洞，都是生土，只好停止。向前向后，向左都挖過了，現(xiàn)在準備向右側(cè)挖。右側(cè)已堆滿掏出來的浮土，約有二三尺高，哪知工人一鋤下去，聽到“撲”的一聲，碰到了什么器皿的響聲，用手一掏，出現(xiàn)一個直徑6寸的圓形黑釉陶罐，蓋子已被剛才一鋤擊碎了部分。由于進了泥土，倒出部分骨灰清理，葉靈鳳看到一個十分像牙床骨。此時正是下午3點正，葉靈鳳拍下照片，發(fā)現(xiàn)骨灰罐正埋在當年那塊“蕭紅之墓”木牌豎立的地點。

為遷葬，香港文藝界組成了“遷送蕭紅骨灰返穗委員會”，主任委員是馬鑒、葉靈鳳、陳君葆，委員有譚寶蓮、曹聚仁、侶倫等20余人。

廣州方面也組織了蕭紅同志遷葬委員會，有歐陽山、杜埃、周鋼鳴等11人，都是當時在廣州工作的作家，只有在北京的端木蕻良掛名在其中。

8月3日，香港文藝界60余人士在九龍紅磡永別亭舉行了莊重的送別會。亭子內(nèi)墻壁中央，懸掛著蕭紅在微笑的遺像，下面放著一個淺赭色的骨灰木盒。周圍并繞鮮花，遺像兩旁掛著挽聯(lián)：“人賞奇文，證才氣縱橫，亦遭天妒;魂歸樂土，看山河壯麗，待與君同?！?0點整，儀式開始，內(nèi)容有行禮、獻花、讀祭文。儀式后，由車隊護送靈車到尖沙咀火車站，辭靈后，由葉靈鳳、曹聚仁、阮朗等6人乘火車護送骨灰到深圳。

廣州方面派黃谷柳、陳蘆荻和王紹芬在深圳迎接骨灰，當天下午運抵廣州。

8月15日下午，廣州文藝界在別有天殯儀館舉行蕭紅骨灰遷葬悼念會，與會的有廣東省政府代表、省文化局官員和廣州作協(xié)代表秦牧、黃谷柳、韓北屏、蘆獲等30余人。遷葬儀式由廣州作協(xié)副主席周鋼鳴主持。會后，蕭紅骨灰安放在廣州郊區(qū)的銀河公墓。病逝15年后，蕭紅終于回到她曾憧憬的光明大地上。

8月16日，端木蕻良的《紀念蕭紅，向黨致敬！》發(fā)表在《廣州日報》，香港報紙也登載了此文。此文第一次告訴讀者，蕭紅出生于五月初五端午節(jié)，被認為不吉利而說成是陰歷初八生日。逝世于1942年1月22日上午10點，而不是被人誤傳的11點。還指出蕭紅在病中仍在計劃寫10個短篇，還有寫反映哈爾濱學(xué)運的《晚鐘》和東北開荒史的《泥河》等等。

秦牧參加接收蕭紅骨灰儀式時，曾揭蓋看到里面骨灰不多，有好些整塊的。他寫信告訴端木，端木蕻良給他回信，并寄來悼詩。過幾年又委托秦牧代為掃墓。后又寄來悼詩，秦牧說：“那些詩，是相當纏綿悱惻的。從悼詩中，我也可以想出他們之間深厚的感情?！?/p>

1976年，避唐山地震，患腦血栓后遺癥的端木蕻良來到哈爾濱住在二哥曹漢奇家里。10月，他的夫人鐘耀群來信告訴他“四人幫”垮臺的消息，他高興異常。不久消息公開，哈爾濱市民上街慶賀。端木蕻良在高興中，想到該把此消息也告訴蕭紅，寫下《臨江仙》一詞：

此日年年窗看晚，一簾疏影黃昏。月明仍是舊時痕，心上思不盡，心頭香自焚。吟罷清詩何處寄，海山雪艷冰魂。江村忽告春潮喧粉碎“四人幫”，報君九天上，歡淚涌江潮。

——蕭紅擬寫北大荒，題名《泥河》，并期解放后，寫下部，對照作強烈對比，未嘗夙愿而逝。今值三十五忌，欣逢粉碎“四人幫”，天地咸新，紅日重輝，謹制《臨江仙》以告 1976年10月作于哈爾濱

自從粉碎“四人幫”，端木先生又一如過去，每到清明，都會寫下祭蕭紅的詩。廣州的老朋友沒故去的也年紀一把行動不便了，他便寄給黃谷柳的女婿黃力夫婦，請他們代為祭掃蕭紅墓。

九、向美國學(xué)者傾吐蕭紅遺愿

1981年6月，美國蕭紅研究學(xué)者葛浩文先生從哈爾濱過來，到北京拜訪端木先生。葛浩文主要談及哈爾濱方面了解到有關(guān)蕭紅研究、紀念等方面的情況。端木先生與他交流了自己多年的想法，得到葛浩文的完全支持。如在哈爾濱建立蕭紅紀念地是合適的，因為這里是蕭紅走上文學(xué)之路的地方。研究在蕭紅當年讀書的中學(xué)(現(xiàn)為蕭紅中學(xué))設(shè)立一個蕭紅紀念堂的計劃等等。關(guān)于哈爾濱方面有人提出從廣州遷移蕭紅墓的想法，端木認為墓遷回蕭紅故鄉(xiāng)或按蕭紅身前意愿遷到魯迅先生墓旁都是合適的。他一直記住蕭紅遺愿的。

但是，解放后魯迅先生也逐漸被抬到了“神”的位子。他的墓1956年遷到當時的虹口公園，不久成了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連許廣平也未合葬于此，蕭紅墓更無希望遷到這里了。所以，端木先生雖然一直懷揣蕭紅的遺愿，但也只能承認現(xiàn)實。

十、20年后拜謁廣州蕭紅墓

1986年6月17日，端木先生借在哈爾濱出席紅樓夢國際研討會之際，在夫人鐘耀群和侄輩親友陪同下，與蕭紅生前一些交往過的朋友去呼蘭參觀了蕭紅故居，留下題辭：“黑龍江之光”。

1987年11月4日，75歲高齡的端木先生在夫人陪同下，去廣州銀河公墓祭掃蕭紅墓。從1942年兩人生死分別，到今天已是45年時光過去。蕭紅墓從香港遷到廣州也整整過去20年。端木先生百感交集，老淚泗流。鐘耀群代他誦讀了祭詩《風(fēng)入松——為蕭紅掃墓》。

十一、為呼蘭建墓獻出蕭紅遺發(fā)

1987年11月4日，75歲高齡的端木先生來廣州祭掃蕭紅墓，他回來說：廣州的陵園維持的非常好，整齊規(guī)范，蕭紅墓放在那里是放心的。人家精心管理了幾十年，估計廣州方面也未必會同意蕭紅墓被遷走的。我們當然不能反對哈爾濱和呼蘭方面要求遷墓的呼聲，他們的要求不能說不合理，畢竟是蕭紅的家鄉(xiāng)么，看雙方的交涉結(jié)果吧。那時蕭紅家鄉(xiāng)來求得端木先生支持遷墓，他就是這樣一個心態(tài)。

1992年在蕭紅逝世50周年之前，蕭紅家鄉(xiāng)與廣州交涉無果，再不能拖延了。3月，時任呼蘭縣文化局局長的歐陽新國和蕭紅故居紀念館館長孫延林便一起到北京征求端木蕻良的意見。于是端木先生獻出保存了50年的蕭紅遺發(fā)，準備存放到呼蘭新建起的蕭紅墓里。此青絲塚當年11月在呼蘭西崗公園里落成，墓碑上的題字“蕭紅之墓”由端木先生題寫。

十二、托人尋找蕭紅另一半骨灰

文革后，端木先生幾次托香港的朋友到圣士提反女校后山去找尋蕭紅另一半骨灰埋葬地。但是時間久遠，山上樹木茂密，根本無法辨認。1989年秋，已經(jīng)77歲高齡的端木先生應(yīng)約要赴香港講學(xué)，其中一個題目是《我與蕭紅》。他當時就說到了香港一定要去看看淺水灣蕭紅墓的原址，再是去圣士提反女校后山上找尋蕭紅另一半骨灰埋葬地?？上В蚍窝鬃≡簺]有能成行。后來因身體等等原因，一直未能完成香港之旅。這期間，他還托香港大學(xué)教授小思女士等去女校找尋過。記得小思來信，說后山前幾年已被校方翻耕修整過，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端木先生非常擔(dān)心，認為增加了尋找的難度。

十三、他們又在香港“陪伴”

1995年3月，前香港城市大學(xué)校長的夫人英國人蘇珊娜·浩女士郵來包括香港圣士提反女校40年代的地形平面圖復(fù)制件，希望端木先生能指認出當年埋葬蕭紅部分骨灰的確切地點。時間久遠，復(fù)制件模糊不清，又是平面圖，不好辨認，端木很憂郁地說：我去了也未必能找到了，看來蕭紅的那一半要永遠地留在香港了。以后端木先生病況一直不好，1996年10月5日，端木先生因病在北京去世。身前留下遺愿，把他的部分骨灰撒到香港圣士提反女校后山、蕭紅另一半骨灰的埋葬地。1997年5月他的夫人鐘耀群女士來到香港，實現(xiàn)了他的愿望。從太平洋戰(zhàn)爭中的香港出走55年后，端木先生終于又陪伴在蕭紅的身邊 ……

2012年1月寫在嬸母蕭紅逝世70周年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