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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聲憶北大荒:情愛不知排在第幾位

2016-06-24 23:19:37  來源:360常識網(wǎng)   熱度:
導(dǎo)語:知青一塊兒勞動,便少不了說說笑笑,卻極有分寸。任誰也不敢超越。男女知青打打鬧鬧,是違反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準則的,是要受批評的。但畢竟都

知青一塊兒勞動,便少不了說說笑笑,卻極有分寸。任誰也不敢超越。男女知青打打鬧鬧,是違反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準則的,是要受批評的。但畢竟都是少男少女,情萌心動,在所難免。卻都抑制著。對于當年的我們,政治榮譽是第一位的。情愛不知排在第幾位。

我的初戀發(fā)生在北大荒。

許多讀者總以為我小說中的某個女性,是我戀人的影子。那就大錯特錯了。她們僅是一些文學(xué)加工了的知青形象而已。是很理想化了的女性。她們的存在,只證明作為一個男人,我喜愛溫柔的,善良的,性格內(nèi)向的,情感純真的女性。

有位青年評論家曾著文,專門研究和探討一批男性知青作家筆底下的女性形象,發(fā)現(xiàn)他們(當然包括我)傾注感情著力刻畫的年輕女性,盡管千差萬別,但大抵如是。我認為這是表現(xiàn)在一代人的情愛史上慘淡的文化現(xiàn)象和傾向。開朗活潑的性格,對于年輕的女性,當年太容易成為指責(zé)與批評的目標。在和時代的對抗中,最終妥協(xié)的大抵是她們自己。

文章又進一步論證,縱觀大多數(shù)男性作家筆下繾綣呼出的女性,似乎足以得出結(jié)論——在情愛方面,一代知青是失落了的。

我認為這個結(jié)論是大致正確的。

我那個連隊,有一排宿舍——破倉庫改建的,東倒西歪。中間是過廊,將它一分為二。左面住男知青,右面住女知青。除了開會,互不往來。

幸而知青少,不得不混編排。勞動還往往在一塊兒。既一塊兒勞動,便少不了說說笑笑,卻極有分寸。任誰也不敢超越。男女知青打打鬧鬧,是違反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準則的,是要受批評的。

但畢竟都是少男少女,情萌心動,在所難免。卻都抑制著。對于當年的我們,政治榮譽是第一位的。情愛不知排在第幾位。

星期日,倘到別人的連隊去看同學(xué),男知青可以與男知青結(jié)伴而行,不可與女知青結(jié)伴而行。為防止半路匯合,偷偷結(jié)伴,實行了“批條制”——離開連隊,由連長或指導(dǎo)員批條,到了某一連隊,由某一連隊的連長或指導(dǎo)員簽字。路上時間過長,便遭訊問——哪里去了?剛剛批準了男知青,那么隨后請求批條的女知青必定在兩小時后才能獲準。堵住一切“可乘之機”。

如上所述,我的初戀于我實在是種“幸運”,也實在是偶然降臨的。

那時我是位盡職盡責(zé)的小學(xué)教師,23歲。已當過班長、排長。獲得過“五好戰(zhàn)士”證書,參加過“學(xué)習(xí)毛主席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但沒愛過。

我探家回到連隊,正是九月,大宿舍修火坑,我那二尺寬的炕面被扒了,還沒抹泥。我正愁無處睡,衛(wèi)生所的戴醫(yī)生來找我——她是黑河醫(yī)校畢業(yè)的,27歲。在我眼中是老大姐。我的成人意識確立得很晚。 她說她回黑河結(jié)婚。她說她走之后,衛(wèi)生所只剩衛(wèi)生員小董一人,守著四間屋子,她有點不放心。衛(wèi)生所后面就是麥場。麥場后面就是山了。她說小董自己覺得挺害怕的。最后她問我愿不愿在衛(wèi)生所暫住一段日子,住到她回來。

我猶豫。顧慮重重。

她說;“第一,你是男的,比女的更能給小董壯壯膽。第二,你是教師,我信任。第三,這件事已跟連里請求過,連里同意?!?/p>

我便打消了重重顧慮,表示愿意。

那時我還沒跟小董說過話。

知青一塊兒勞動,便少不了說說笑笑,卻極有分寸。任誰也不敢超越。男女知青打打鬧鬧,是違反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準則的,是要受批評的。但畢竟都是少男少女,情萌心動,在所難免。卻都抑制著。對于當年的我們,政治榮譽是第一位的。情愛不知排在第幾位。

衛(wèi)生所一個房間是藥房(兼作戴醫(yī)生和小董的臥室),一個房間是門診室,一個房間是臨時看護室(只有兩個床位),第四個房間是注射室消毒室蒸餾室。四個房間都不大。我住臨時看護室,每晚與小董之間隔著門診室。

除了第一天和小董之間說過幾句話,在頭一個星期內(nèi),我們幾乎就沒交談過。甚至沒打過幾次照面。因為她起得比我早,我去上課時,她已坐在藥房兼她的臥室里看醫(yī)藥書籍了。她很愛她的工作,很有上進心。巴望著輪到她參加團衛(wèi)生員集訓(xùn)班,畢業(yè)后由衛(wèi)生員轉(zhuǎn)為醫(yī)生。下午,我大部分時間仍回大宿舍備課——除了病號,知青都出工去了,大宿舍里很安靜。往往是晚上十點以后回衛(wèi)生所睡覺。

“梁老師,回來沒有?”

小董照例在她的房間里大聲問。

“回來了!”

我照例在我的房間里如此回答。

“還出去么?”

“不出去了。”

“那我插門啦?”

“插門吧。”

于是門一插上,衛(wèi)生所自成一統(tǒng)。她不到我的房間里來,我也不到她的房間里去。

“梁老師!”

“什么事?”

“我的手表停了?,F(xiàn)在幾點了?”

“差五分十一點。你還沒睡?”

“沒睡?!?/p>

“干什么吶?”

“織毛衣呢!”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只有那一次,我們隔著一個房間,在晚上差五分十一點的時候,大聲交談了一次。

我們似乎誰也不會主動接近誰。我的存在,不過是為她壯膽,好比一條警覺的野狗——僅僅是為她壯膽。仿佛有誰暗中監(jiān)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使我們不得接近。亦不敢冒然接近。但正是這種主要由我們雙方拘謹心理營造成的并不自然的情況,反倒使我們彼此暗暗產(chǎn)生了最初的好感。因為那種拘謹心理,最是特定年代中一代人的特定心理。一種荒謬的道德原則規(guī)范了的行為。如果我對她表現(xiàn)得過于主動親近,她則大有可能猜疑我“居心不良”。如果她對我表現(xiàn)得過于主動親近,我則大有可能視她為一個輕浮的姑娘。其實我們都想接近。想交談。想彼此了解。

知青一塊兒勞動,便少不了說說笑笑,卻極有分寸。任誰也不敢超越。男女知青打打鬧鬧,是違反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準則的,是要受批評的。但畢竟都是少男少女,情萌心動,在所難免。卻都抑制著。對于當年的我們,政治榮譽是第一位的。情愛不知排在第幾位。

小董是牡丹江市知青,在她眼里,我也屬于大城市知青,在我眼里,她并不美麗,也談不上漂亮。我并不被她的外貌吸引。

每天我起來時,爐上總是有一盆她為我熱的洗臉水。接連幾天,我便很過意不去。于是有天我也早早起身,想照樣為她熱盆洗臉水。結(jié)果我們同時走出各自的住室。她讓我先洗,我讓她先洗,我們都有點不好意思。

那一天中午我回到住室,見早晨沒來得及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房間打掃過了,枕巾有人替我洗了,晾在衣繩上。窗上,還有人替我做了半截紗布窗簾。放了一瓶野花。桌上,多了一只暖瓶,兩只帶蓋的瓷杯,都是帶大紅喜字的那一種。我們連隊供銷社只有兩種暖瓶和瓷杯可賣。一種是帶“語錄”的,一種是帶大紅喜字的。

我頓覺那臨時棲身的看護室,有了某種溫馨的家庭氣氛。甚至由于三個耀眼的大紅喜字,有了某種新房的氣氛。

我在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截姑娘們用來扎短辮的曲卷著的紅色塑料繩。那無疑是小董的。至今我仍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故意丟在地上的。我從沒問過她。

我撿起那截塑料繩,萌生起一股年輕人的柔情。

受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理支配,我走到她的房間,當面還給她那截塑料繩。

那是我第一次走入她的房間。

我靦腆之極地說:“是你丟的吧?”

她說:“是?!?/p>

我又說:“謝謝你替我疊了被子,還替我洗了枕巾……”

她低下頭說:“那有什么可謝的……”

我發(fā)現(xiàn)她穿了一身草綠色的女軍裝——當年在知青中,那是很時髦的。還發(fā)現(xiàn)她穿的是一雙半新的有跟的黑色皮鞋。

我心如鹿撞,感到正受著一種誘惑。

她輕聲說:“你坐會兒吧。”

我說:“不……”

立刻轉(zhuǎn)身逃走?;氐阶约旱姆块g,心仍直跳,久久難以平復(fù)。

知青一塊兒勞動,便少不了說說笑笑,卻極有分寸。任誰也不敢超越。男女知青打打鬧鬧,是違反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準則的,是要受批評的。但畢竟都是少男少女,情萌心動,在所難免。卻都抑制著。對于當年的我們,政治榮譽是第一位的。情愛不知排在第幾位。

晚上,衛(wèi)生所關(guān)了門以后,我借口胃疼,向她討藥。趁機留下紙條,寫的是——我希望和你談一談,在門診室。

我都沒有勇氣寫“在我的房間”。

一會兒,她悄悄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們也不敢開著燈談,怕突然有人來找她看病,從外面一眼發(fā)現(xiàn)我們深更半夜地還呆在一個房間里……

黑暗中,她坐在桌子這一端,我坐在桌子那一端,東一句,西一句,不著邊際地談。從那一天起,我算多少了解了她一些:她自幼失去父母,是哥哥撫養(yǎng)大的。我告訴她我也是在窮困的生活環(huán)境中長大的。她說她看得出來,因為我很少穿件新衣服。她說她腳上那雙皮鞋,是下鄉(xiāng)前她嫂子給她的,平時舍不得穿……

我給她背我平時寫的一首首小詩。給她背我記在日記中的某些思想和情感片斷——那本日記是從不敢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的……

她是我的第一個“讀者”。

從那一天起,我們都覺得我們之間建立了一種親密的關(guān)系。

她到別的連隊去出夜診,我暗暗送她,暗暗接她。如果在白天,我接到她,我們就雙雙爬上一座山,在山坡上坐一會兒,算是“幽會”。卻不能太久。還得分路回連隊。

我們相愛了。擁抱過。親吻過。海誓山盟過。都稚氣地認為,各自的心靈從此有了可靠的依托。我們都是那樣地被自己所感動。亦被對方所感動。覺得在這個大千世界之中,能夠愛一個人并被一個人所愛,是多么幸福多么美好!但我們都沒有想到過沒有談起過結(jié)婚以及做妻子做丈夫那么遙遠的事。那仿佛的確是太遙遠的未來的事。連愛都是“大逆不道”的,那種原本合情合理的想法,卻好像是童話……

愛是遮掩不住的。

后來就有了流言飛語,我想提前搬回大宿舍。但那等于“此地?zé)o銀三百兩”。繼續(xù)住在衛(wèi)生所,我們便都得繼續(xù)承受種種投射到我們身上的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輿論往往更沉重地落在女性一方。

后來領(lǐng)導(dǎo)找我談話,我矢口否認——我無論如何不能承認我愛她,更不能聲明她愛我。

不久她被調(diào)到了另一個連隊。

我因有著我們小學(xué)校長的庇護,除了那次含蓄的談話,并未受到怎樣的傷害。

你連替你所愛的人承受傷害的能力都沒有,這真是令人難堪的事!

后來,我乞求一個朋友幫忙,在兩個連隊間的一片樹林里,又見到了她一面。那一天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我們的衣服都濕透了。我們擁抱在一起流淚不止……

后來我調(diào)到了團宣傳股。離她的連隊一百多里,再見一面更難了……

我曾托人給她捎過信,卻沒有收到過她的回信。

我以為她是想要忘掉我……

知青一塊兒勞動,便少不了說說笑笑,卻極有分寸。任誰也不敢超越。男女知青打打鬧鬧,是違反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準則的,是要受批評的。但畢竟都是少男少女,情萌心動,在所難免。卻都抑制著。對于當年的我們,政治榮譽是第一位的。情愛不知排在第幾位。

一年后我被推薦上了大學(xué)。

據(jù)說我離開團里的那一天,她趕到了團里,想見我一面,因為拖拉機半路出了故障,沒見著我……

1983年,《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獲獎,在讀者來信中,有一封竟是她寫給我的!

算起來,我們相愛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當即給她寫了封很長的信,裝信封時,即發(fā)現(xiàn)她的信封上,根本沒寫地址。我奇怪了,反復(fù)看那封信。信中只寫著她如今在一座礦山當醫(yī)生,丈夫病故了,給她留下了兩個孩子……最后發(fā)現(xiàn),信紙背面還有一行字,寫的是——想來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所以請原諒我不給你留下通訊地址。一切已經(jīng)過去,保留在記憶中吧!接受我的衷心的祝福! 信已寫就,不寄心不甘。細辨郵戳,有“樺川縣”字樣。便將信寄往黑龍江樺川縣衛(wèi)生局。請代查衛(wèi)生局可有這個人。然而空谷無音。

初戀所以令人難忘,蓋因純情耳!

純情原本與青春為伴。青春已逝,純情也就不復(fù)存在了。

如今人們都說我成熟了。自己也常這么覺得。

近讀青年評論家吳亮的《冥想與獨白》,有一段話使我震懾——“大概我們已痛感成熟的衰老和污穢……事實上純真早已不可復(fù)得,唯一可以自慰的是我們還未泯滅向往純真的天性。我們丟失的何止純真一項?我們大大地褻瀆了純真,還感慨純真的喪失,怕的是遭受天譴——我們想得如此周到,足見我們將永遠地離遠純真了。

“嚎啕大哭吧,不再純真又渴望純真的人!”

他正是寫的我這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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