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秀才如何做人情 韓愈愛制作棺材蓋送人

韓愈當(dāng)年蠻窮，“朝食不盈腸，冬衣才掩骼。”前句不能說明什么，早餐不進食的，恰是富翁生活，貧下中農(nóng)清晨去門干活，到晚方歸，那早餐要緊得很，縱使一把草也要塞滿腸，而隆冬大雪，一件夾衣剛好罩掩骨頭，沒拖水袖，孔乙己都穿長袍哩，韓愈卻是短衣幫，手頭多一尺的布票都沒有，真是窮。

韓愈既窮，遵白居易老先生教導(dǎo)，理當(dāng)窮則獨善其身去，而韓愈知道白先生說這話，是已經(jīng)當(dāng)過大官了，后輩子稻粱儲備入了囤，衣飾剪裁入了柜，可以唱高調(diào)了;韓愈尚沒就過業(yè)，螞蟻要過冬，也當(dāng)夏日備足糧食才是，韓愈看世道看得蠻清楚的：“布衣之士，身居窮約，不借勢王公大人，則無以成其志?！鄙n蠅之飛，不過數(shù)步，附于驥尾則勝千里，知識分子是王公大人一張皮，皮毛不能自立，附于官身則騰達(dá)飛黃。

欲以貧窮濟時窮，歷來多是難的，大都是以財富救時窮，官運不佳，捐大筆班，轉(zhuǎn)運了嘛，但韓愈不能，他一個窮小子，到深如海的侯門去，連門子通報費都交不起，何以借勢王公大人？秀才人情一向澆薄，身之所攜，多者一張紙，少的半張紙，如何拿得出手？老實說，許多官家對秀才都是鼻子出氣，正眼不瞧的，劉邦做得更過火，他摘下秀才帽子當(dāng)尿桶，撒一泡狗尿進去;但也有很多官家，見識非同一般，你提滿滿密碼箱金子他不要，金子他有，他不稀罕;倒是你持一張紙去，他愛得哭，對你這張紙感激涕零，反過來給滿滿密碼箱金銀給你;韓愈對此也有非常之識：“王公大人，功業(yè)顯著，不借譽布衣之士則無以廣其名?！币幻媸遣家乱鑴萃豕善渲荆幻媸谴笕艘枳u寒士廣其名，各有所求，甲方乙方“其事勢相須，其先后相資也?！?/p>

韓愈樹立了士仕相資的人生觀，也就試走士仕互助的人生路，他先是在汴州刺史董晉那里，后轉(zhuǎn)徐州張建，當(dāng)幕僚，湊秀才人情分子，賀董刺史張大人當(dāng)官，韓愈人情一送，所獲不菲，最少工作解決了。文人回報他人，確實多半是半張紙半本書地給他做報告文學(xué)，結(jié)高頭講章，撰人物通訊，刻功名碑刻，做墓碑志銘的。

韓愈后來到了京城，審時度勢，排查百官，感覺李實最便投資人情。李實其時當(dāng)?shù)氖蔷┱滓?，京都市長，又是唐德宗皇親，向他借勢上了，自是好風(fēng)憑借力，可送我上青云。韓愈送了一張紙去，“愈來京師，于今十五年，所見公卿大人不可勝數(shù)，皆能守官奉職，無過失而已，未見有赤心事上憂國如家如閣下者?！表n愈送了大帽子后，還大表忠心，說過去千百年是，現(xiàn)在是，未來千百年是，我韓愈誰都不敬佩，單是敬佩李市長，“雖在千百年前，猶敬而慕之。”韓愈這張《上李尚書書》之紙，我數(shù)了數(shù)字?jǐn)?shù)，不超過500字，真是秀才人情紙半張，但這人情送人不薄，比山高比海深，韓愈評人，時間跨度按十五年算，空間跨度是960萬平方公里，天下之官見過千千萬，地上之官見過萬萬千，單李市長是唯一好官。韓愈這紙，值價吧;價值幾何？價值一副棺材蓋。

韓愈愛給人制作棺材蓋，那是出了名的。韓愈才高，名大，碼字手工好，每有王公要進棺材了，有大人要辭職人間了，有富豪要托體山阿了，都來請動韓愈，預(yù)付潤筆字字金，約寫一張半張紙上字，方才放心歸去，瞑目安息。沒論定，不蓋棺，要蓋棺，得論定，很多人特別是當(dāng)大官的做大款的，不給他一份人間好檔案去閻王那里報到，他是不肯死的。

韓愈給李實送這份秀才人情時，李實正是活得生龍活虎，虎虎生威，好像夠不上稱韓愈紙為棺材蓋。其實也是可算的，制作棺材，并非得人死后才制，有錢人家都是人到中年，則大興壽木，據(jù)說制作越早，越能延年益壽;韓愈趁李實正當(dāng)年，給其蓋棺論，其功用大矣哉，可促李實升官發(fā)財。真正當(dāng)官的，固然喜歡死后哀榮，悼詞希望寫好點，其更在乎的是在職光榮，渴望組織部考評給寫得漂亮。韓愈其時不在組織部，但他給李實送人情紙，代表的是民意，是士評，對吏部考評產(chǎn)生良好影響，是足可預(yù)期的。故而李實很高興，趕緊向皇上建言，道是韓愈德能勤績都好，可用。推人當(dāng)官，大領(lǐng)導(dǎo)一句勝萬句。沒等誰空出位置，皇上就給韓愈安排了，由四門博士升御史大夫。

看書看皮，看報看題，我疑心閻王接收人，是單看棺材蓋的，并不將人起出棺來打量。就李實言，韓愈把他寫得好，人品官品推第一。其實大謬。李實這廝，為官一任，造禍一方，貪不用說了，做官起來對百姓甚兇，搞起行政強拆，那是惡端萬狀，“人窮至壞屋賣瓦木”，百姓日子過不得了，飯都吃不上了，李實卻大放衛(wèi)星，說其治下風(fēng)調(diào)雨順，糧食大豐收，可以大加稅，“今年雖旱，而谷甚好。由是租賦皆不免。”許是李實在人間作惡多端，其特別在乎秀才給他燒紙送吧，確實存在這種情況：壞事做得越多的，越是看重蓋棺紙。

還得說一下的是，將李實描為千年偉人的，是韓愈;后來將李實寫成惡吏國首的，也是韓愈，如此運筆，曾國藩說這是韓愈“心有所恥，行不能從”，這是一種解釋;而我覺得呢，可能是韓愈后來當(dāng)了官，他想以優(yōu)良材料給自己做棺材蓋，立志多儲些優(yōu)秀事跡吧，韓愈后來不全是譽官諛墓，還做了《諫佛骨表》等有骨氣的事，不全如朱熹論韓愈“一生事業(yè)只是做官”，源于他也得給自己做棺材蓋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安裝人生的七尺棺蓋，確是好人情。